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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书论世
转载:关于“他们”及其它——韩东访谈录
作者:常立 来自:博客 时间:2007-12-09 人气:145

访问人、录音整理者:常立
被访问人:韩东

 

时间:2003年8月26日14:30——17:30


【一、关于“他们”】

 

常立(以下简称常): 请您首先谈谈《他们》的前身——《老家》的创刊过程好吗?还有当时您出于怎样的想法要创办这么一个刊物?
韩东(以下简称韩):我一九八二年大学毕业后分到西安,到西安财经学院当老师,《老家》是我在西安的时候搞的。《老家》上的作者基本上是山东大学“云帆”诗社的那帮人,像王川平、杨争光、郑训佐,都是我在山东大学的一些朋友。我分到西安后,想办份刊物,也没什么意图,没什么筹划,就是把他们的诗拿过来,然后找了一个打印社去打印,并且印数很少,大概每期只有五十本。

 

常:就是说起初办《老家》的时候,您并没有什么明晰的文学上的主张?
韩:没有。可以说《老家》的渊源就是山东大学的“云帆”诗社。

 

常:那讲讲同一时期的另一份民刊《同代》好吗?
韩:《同代》是封新成在兰州搞的,也是我在西安的时候,至于谁先谁后,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同时的。那首《有关大雁塔》,在《老家》和《同代》上发表的时候都没有修改过,和现在看到的有所不同。后来通过《同代》,我和王寅、于坚、封新成有了一些信件往来。《同代》和《老家》的性质不太一样,《老家》是我一个人在搞,就是把一些朋友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人员也主要集中在山东大学,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民刊。而《同代》当时搞得有模有样,联系的作者分布于全国各地,规模相对而言比较大。

 

常:起初您办《老家》的时候,还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主张,或者说还没有形成一种诗歌的理念,但是您后来的那几首著名的诗——《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已经具备了某种特殊的美学特征,可以看出,您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比较明确的诗歌理念(至少是观念吧),很想知道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情况使您渐渐形成了这么一种……
韩:当年我们开始写诗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受北岛他们的影响,也就是受《今天》的影响。我们在山东大学搞诗社时,《今天》已经开始流传。我们,至少是我吧,写诗的直接启发就是《今天》。当时觉得北岛他们的诗写得比较复杂,非常美。而这些东西在当时的诗歌里是没有的。当我们自己写的时候,就是在办《老家》、《他们》之前,大多是一些模仿之作,模仿北岛呀,模仿江河呀,反正整个一模仿“今天”吧。当然也不是有意识地去模仿,是在那种诗歌方式的气氛下,不自觉地一写就是那种诗歌。然后就试图摆脱,也可能就是所谓的弑父吧。那会儿对北岛和《今天》的那种情绪,就像现在年轻人对我们的情绪,是一样的——一方面,崇拜得不得了,觉得好得不得了。一方面又竭力在寻找新的出路,为此宁愿他们垮掉,宁愿他们完蛋。就是在这种心理下,你所说的诗歌的某种观念就逐渐形成了。其实明确的诗歌理念倒没有什么,主要还是落实在具体的诗歌上。所以,我以前在山东大学时写了不少诗,也发了一些,但我八二年到的西安,八四年离开,在这个期间,最后留下来的或者拿去发表的诗就很少了。两年当中大概只写了不到十首诗,包括《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一个孩子的消息》、《我们的朋友》等。在这个过程当中,也寻找到一些“同志”。在一些杂志上,看到了一些人——像王寅、于坚等人的诗歌,觉得我们有某种共识,就是大家既受到北岛他们的启发,又感到压抑,在努力寻找新的出路。不仅我一个人,不仅山东大学的那帮人,其实在全国范围内写诗的年轻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都在力图摆脱北岛、江河他们的影响。北岛的诗真的不错,但是后来江河的诗就有点问题了。他比较极端,蛊惑力更大,写什么《纪念碑》,什么“纪念碑像天枰一样”,越写越大,越写越长,就开始提出“史诗”这样一个概念了。这个我个人觉得确实挺烦的。全国各地也都有一些诗歌写作者意识到了这点,而封新成办的《同代》中有个“我们这一代”的栏目,当时收了我、王寅、于坚、普珉四个人的诗。这个栏目比较说明问题。我觉得我们虽然没有明确的美学观念,但当时的那种风气和心理状况下,趣味上爱好上是有些相近的。我们大都对那些很繁复的东西,对史诗呀,对什么责任感呀,对什么英雄主义呀确实挺反感的。我们只是想让诗歌和现实生活、和我们自己靠得更近一些。因而在语言方式上,大家都拒绝特别书面化的语言,倾向于口语化。这些,我认为可以说是一种共识。

 

常:下面请您谈谈《他们》刊物的历史好吗?当时,在《他们》创刊过程中发生过哪些事?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和目的,您要办《他们》呢?
韩:我是八四年回到南京工作的,当时我已经认识了一些人,而我自己又有办杂志的癖好。我在西安教书的时候办《老家》,后来办《他们》,后来编《芙蓉》,后来跟楚尘谋划编杂志……我确实有这个癖,而且觉得有这个癖也是非常正常的——我先说点别的事,比如传统作家的道路问题,就很值得深思。有些事不想的话,大家都觉得是那样的,但你得想,你一想就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传统作家的道路,在有网络有市场之前就很简单,比如说写小说的,就先写中短篇,在杂志上发,在公开刊物上发,发完之后就结集出版,然后呢,进入现当代研究的视野,得到权威的评论,再获个奖什么的,就这样一种道路。但这条道上的第一个关口,就是期刊、杂志。你再想一想办杂志的是些什么人。是什么人呢?这些文学期刊的编辑大多数、绝大多数是学校毕业以后国家分配去工作的。他们往往既没有对文学的热爱,也没有文学的感觉,对他们来讲,办杂志只是一份工作。他们并不是自己想去办杂志,考虑的是办杂志这份工作挺好的,收入不错、还比较高尚。就是他们这些人在办杂志,在筛选作家,在控制作家的出现。这种情况跟三、四十年代不同,那时候鲁迅那帮人是作家办杂志,他们懂这个。他们有热情,有感觉,所以尽管极端,但对文学是有益的。文学杂志就是作家道上的第一关。正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正式期刊所处的情况,我才说有杂志癖是很正常的,因为真的是没有可以信任的杂志,或者极端地说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编辑。这对中国几代作家来说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当然现在有了网络,有了市场,很多人都说不好,说安妮宝贝很浅薄什么的,但我觉得网络和市场都挺好的,有了相对多样的道路,至于是否浅薄那是另一回事。

 

常:您跟《他们》创刊阶段的作者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韩:怎么认识的都有,各种方式。像王寅和于坚是通信认识的,看到他们东西就写信,谁给谁写信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在办《他们》之前好像就已经是通信上的朋友了,有同志的感情了。丁当是我在西安认识的,我当时在西安工作,他当时也在西安。像顾前在南京,我大学期间回家度假,就认识了。像李苇呢,跟顾前是亲戚,就认识了。马原当时是《青春》杂志的作者,我哥哥在《青春》杂志当编辑,马原到南京来玩,就认识了。认识苏童是因为封新成的《同代》,他跟封新成是朋友,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南京,封新成给我写了封信让我们互相认识,就认识了。然后就办《他们》,《他们》是在南京办的,既有诗歌又有小说。经费的筹集,就是每个人都出钱,每个人给个一百两百的,没有募捐,也没有其拉什么赞助。第一期印了一千本。

 

常:那么《他们》开始仅仅是因为大家是朋友就聚在一起的,而不是因为有什么共同的想法而在一起的吗?
韩:肯定是没有共同的想法,只是有趣味上的相近、相同。因为从第一期开始就是我在编,我按照我的的喜好来编,也不能说入选的都是朋友,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像于坚、王寅。当然后来大家都成了朋友,但在编《他们》初期时有的还没有成为朋友,有的即使成为朋友也只是因为文学上的趣味相投。

 

常:您能不能把这个趣味表述得再详细点?
韩:很难说。可以说大家当时都看了一些翻译小说吧,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对国内的小说写作不满,诗歌也是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的趣味可能比较接近。其实更主要的是我,他们每个人都是独立工作的,而我主要是根据自己的趣味,觉得他们的东西好,自己喜欢,就选编进《他们》。实际上在编这个东西的时候也有朋友因素在里面,不可能编选的方针百分之百地贯彻我个人的审美或者趣味倾向,是有其它因素影响的,我尽量把这种影响缩减到最小。这个共同的趣味不是很好描述,但你可以从每一个参与者那里进行总结,你要把这些人的特点都纳入一个理论中去很难。每一个参与者都大于“他们”, “他们”怎么可能把每一个大于自身的参与者包括进去呢?但你可以了解之后进行总结。当然,有些东西可以大致概括一下,比如绝大部分“他们”成员,比较不喜欢非常知识化、书面化、特文化和矫揉造作的东西,而是比较喜欢所谓的日常化、表白得比较直接、语言方式比较简单、比较有现实感的东西。当然也有例外,我编过的一些诗有的还是属于“知识分子”那一路的,比如刘立杆的。我们平时在一起,很少讨论文学,因为文学不需要讨论,而所谓的写作原则那是绝对没有的。我觉得“他们”有个非常好的东西就是:具体作者在这个地方呼吸到的空气应该是比较自由的,不会有一种压倒性的美学主张排斥异己。大家实际上看重的还是一个才能问题。你用什么方式去写并无关紧要。我和顾前对哪篇小说好,哪篇小说不好,哪个人写得好,或者不好,都有分歧,这种分歧,永远得不到解决,也不需要解决。

 

常:“他们”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韩:没有,当时就要办刊物,然后起名字,大家就起了很多,像于坚,当时给我写信起了个“红皮鞋”,还有顾前取的名字叫“诺尔贝”,反诺贝尔文学奖的意思,反正起了很多。当时,我在看了一本美国女作家奥茨的小说,叫《他们》,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问大家,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比较起来是个好名字。

 

常:只是看中这个词语?有没有从意义上的考虑呢?
韩:一并考虑。“他们”就是说我们这一堆写东西的人,而且“他们”有一种背向的感觉。“我们”,“你们”就不怎么好啦。

 

常:所以,“他们”这个名字,从后来往回看,跟它后来的发展还是很贴切的。
韩:对,就是一些人。“今天”呢,强调的是时间性,时代感。“非非”是个文学理论。而“他们”就是那些写东西的人嘛,这名字不错。

 

常:我还想知道,怎么样才算进入“他们”呢?
韩:没有什么算不算,就是编杂志嘛。

 

常:基本上通过杂志来判断?
韩:“他们文学网”有一个“他们”作者索引,把历届的都放进去了。但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有些人在“他们”上发过东西,但是大家见了面不觉得有亲切感,不觉得是自己人。而有些人像金海曙,我印象当中,他没有在期刊上发过东西(网刊上有),但一看见他就觉得和“他们”脾气相投。所以,你很难判断谁是“他们”,谁不是“他们”。你用杂志可以硬性地判断进出过“他们”的人,这是一个判断方法。还可能有一个方法,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见面,玩得很啊,见面的频率比较高啊,气味相投啊。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一路的。

 

常:八十年代中期深圳有个“第三代诗人大展”,当时“他们”参加了吗?
韩:参加了。

 

常:那么“他们”参加大展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有没有那种想竖块招牌的意思?
韩:没有,绝对没有。当年的人太单纯了,你想像不到的,像今天这种扬名立万、追求金钱、市场的念头是绝对没有的,当年的人谈的都是很单纯的东西。像马原激动地跟我说要写出像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那样的小说,谈论要获诺贝尔奖。对于在国内有个市场、有个名头这些,大家是不会想的,那种发表点东西能进入作家协会,或者出版本书能给我带来多少声誉啊,这些小利,是根本没想过的。而参加深圳这个大展也是这样,因为从来没有过嘛,就是一件事情,于是就去了。大家享受的就是这个氛围,完全不属于现在的这种媒体炒作。而且连举办的人、做这件事的人的想法也不是商业炒作,也不是为提高个人的声誉,而只是想者给激进的年轻人一个说话的机会,集中展览一下他们的作品。

 

常:您个人是否觉得现在文坛上当年的那种热情和单纯已经不复存在了?
韩:还有啊。昨天我看春树的小说《欢乐》,就有这种感觉,现在八十年代生的青年跟我们当年反北岛时的躁动是一样的,关键问题是,他们没有权力,得不到自己应有的权力,他们觉得自己写得好,但没有人承认,所以他们非常烦躁,愤愤不平。文坛上永远充斥权力,只不过看权力落在哪一方而已。比如说二十年过去了,等八十年代生的作者有了自己的权力,成了德高望重的权威,他们的表现跟现在文坛上有权势的人我估计是一样的,到时候还会有一批没有权势的年轻人,自以为写的很好,躁动啊,愤怒啊……这就是历史循环,肯定是这样的。

 

常:现在的八十年代生青年作者的热情和单纯跟以前是一样的吧?
韩:至少没有权力是一样的。

 

常:那么他们如果做了权威以后,也会和现在的权威差不多吗?
韩:这个也不好下定论,人和人不一样,但基本的人性是这样的。

 

常:那么您是否觉得今天的“他们”也已经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力?跟以前的“他们”还是一样的吗?
韩:“他们”其实是不存在的,“他们”就是十来本民刊,“他们”没有提出过什么共同的理念,从人员上讲,现在有的在写,有的不写了。“他们”惟一一件不变的事,就是我是一个“他们”的一块活化石,一个见证人,我是自始至终都经历了、都在场的。我认为,“他们”是一个空的东西。现在大学的课本也谈到“他们”,“他们”进入了文学史,进入了大家的议论,进入了现当代的视线,但是“他们”确实难以研究,“他们”根本和以往的文学社团不一样,你没法定义它,何况现在又牵扯到网络,就更难以定义了。你可以说它是个品牌吧,但是招牌下贩卖什么东西?是否牟利?也很难说。如果谈论“他们”,你要用描述性或总结性的方式,概括描述这一文学现象,就要谈具体的,“他们”这个空的容器应该放在一边不谈,而谈那些曾经进出“他们”的一些作者,谈这些作者的一些品质,是这些家伙给“他们”带来了一种荣耀,一种特质。

 

常: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不好定义的,那也只能紧扣文本和写文本的作家来研究了吧?
韩:定义?我想非要定义的话,“他们”倒更像一个沙龙,一个文学沙龙。我不喜欢沙龙这个概念,但说到底,它实际上就是个文学沙龙。它不是那种有明确的目的的、共同进退的、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的、利益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的文学团体。是否应该发明一些新的概念,才能定义“他们”?比如说文学基地,是一个基地这样的概念。

 

常:基地组织?
韩:它没有组织,“他们”真的还没有组织,它特别的松散,只是个气氛,就跟沙龙一样,有个地方,有种气氛,有一些人自由地出入其间,从中得到一种相互的确认,也可以离去,也可以进来。这可能跟我个人有关,我绝对不想把它搞成一个非常固定的、业已在历史上存在的东西。比如我搞“他们文学网”,杨黎搞“橡皮”,“橡皮”一开始我也参与的,后来就退出了,因为他们把“橡皮”搞成了诗歌教育,一个诗歌学校,在讲授文学,文学应该这样写,那样写,所以他们遵循的写作原则特别的教条。这是我绝对反对的。

 

常:在您看来“他们”和这些是完全不一样的?
韩:“他们”从一开始到现在,它的气息跟我本人有很大关系。现在来总结的话,我认为“他们”这么多年来所起的作用,或者说呈现的一个状态,不是一个抱得很紧的团体,有共同的美学主张,也不是一个组织,也没有固定的成员。它实际上有人进,有人出,进来和出去都是无形的,也没有门槛,也不需要登记,也没有共同的宣言。它实际上就是个沙龙,说到底,比较贴切的比喻就是沙龙,无形的沙龙。

 

常:即使在今天,在您看来,“他们”也不可能构成一种文学上的话语权力机制,不是说它有意的,而是说它无形中也不会构成吗?。
韩: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比如杨黎搞“橡皮”,有明确的诗歌主张,诗应该这样写,应该那样写。如果说这个东西普及了,那它就是个权威了,就可能拥有对别人的自由进行限制的权力。而“他们”诗歌是怎么样子,你说不出来的,他们当中有这样写的也有那样写的,没有原则。它顶多是个气氛或氛围上的东西,只是抽象地谈论好和坏。为什么“他们”的天地要比“非非”广阔得多,像朱文,写小说写诗歌又去拍电影,还有顾前、苏童、马原、于坚都是进出过他们的人。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发生美学上的对峙或者不协调。如果像杨黎那样搞的话,不可能会这样的。所以“他们”最终的建树,就像沙龙一样,还是在具体的个人。也就是说,具体的写作者永远大于“他们”这个符号。所以说这是基地,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说我们都写小说,你不能说我们的小说都是马原式的,也不能说我们都是韩东式的,也不能说都是朱文式的,我们这里还有鲁羊、顾前呢……“他们”有种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就像沙龙一样,是一个来玩的地方,来获得认同的地方,在脆弱的时候可以寻求某种支援的地方。

 

常:好像很少有诗歌团体像“他们”这样子的。
韩:“他们”有点像“今天”。 当然,“今天”它早期的诗歌特点还是比较明确的,但“今天”究竟有什么美学主张,也是后来大家总结的。而且,后来在海外办“今天”,参加的人都很杂。所以“今天”也就是一个沙龙。但当年的美学冲击比较大,那些人在美学上比较的一致。

 

常:事实上“他们”的美学冲击也不小,虽然您说没有一个共同的美学观念。
韩:对,就像“今天”一样的,就是一种气氛,没有提出过什么主张,就是在第三期的封面上,我提出过一些主张。但是那些主张也不适用,不适合。那也是我个人兴之所致写在这上面的。

 

常:也就是说您觉得这是有点一次性的?
韩:对,是过期作废的,其实具体的写作者肯定是大于这些主张的。按照我个人的意图,就是给有写作才能的人提供更多的支援。

 

常:您的过期作废这一说法,其实是一种更真实的现象。而一般的文学史研究,常常把作者曾经发表过的文学理念当作静止的、固定不变的东西来谈的。
韩:对,但是有一些主张,像超现实主义呀,像莽汉,非非,包括后来的文学网站橡皮,所提出的主张中有一种僵化的东西,弄出一个很固定的规矩,而且写作者按照这个规矩实施。所以,“橡皮”是最没有网络精神的网站。而“他们文学网”,我就主张论坛应该尽量的自由,编个网刊,也要相对自由。像我们编这网刊就很简单,委托一个人去编。像刘立杆编过,朱庆和编过,金海曙编过,他们编的时候大家一概不干预。我可能还会约其他人去编,我会约何小竹啊,会约尹丽川啊。因为我本人对他们的东西有信心,我喜欢他们的东西,而且他们也喜欢编杂志,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谁好谁坏。这期杂志是他的判断,那期杂志是你的判断。但是我对委托什么人去编可能是要选择的。

 

常:那能不能说,以前的“他们”在精神上跟现在所谓的网络精神也有点相似之处?
韩:也不好这样讲,还是有区别的。“他们”没有明确的美学主张,只是那个氛围。简单的说,这杂志就是我编的。我觉得好的,就采用,不好的我就不采用。网络它没有这个概念。网络谁都可以来,而“他们”还是个沙龙,沙龙还是有主人的,这个主人可能不是一个人,但他可以说,我不喜欢你,一边玩去。当然主人客人也是相对的,很多人相处时间长了,也就是朋友了。朋友你就来坐坐,就可以发号施令,没有那么多僵硬的规矩,总之是一个很自然的东西。

 

常:下面请您谈谈那个著名的“断裂”好吗?
韩:“断裂”的发起人就是我、朱文等人。起因就是,我们写小说嘛,写着写着就要进入系统了,像我和朱文当时发了不少东西,又获得好评,然后感觉上就是,快要走苏童、叶兆言的那条道路了。我说的一个词就是“虚席以待”,我们可以去作家协会,去做专业作家,那条作家的道路就很明确了。当个专业作家之后,然后就到处开笔会呀,参加活动呀,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实惠。我和朱文都比较烦这些个东西,很多人是被我们带进来的,怀着不同的心情和目的,参与了这件事。我始终不愿意我的写作受到任何干扰,但是,如果你进入了作协这样的地方,那你就要走那条道路。比如说叫你去参加笔会,你说我不想去,他就会觉得奇怪,嗳,你不是写东西的吗?写东西你怎么会不去参加笔会呢?你会身不由己地去做一些事,然后你去参加作品研讨会,你去签名授书了,去给一个杂志创刊二十周年题个词,在文学馆的大花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你写作为了什么?不就是跟编辑搞好关系,在杂志上发作品,发完了以后结集出版,出版后现当代的研究者对你进行研究,然后你出席各种会议,各种场所,进入专业创作组,被评为一级作家二级作家。然后,随中国作协代表团去南斯拉夫,去什么地方访问,日本的诗人或者作家到南京来,大家要开个座谈会,要交流交流。这种职业化公共化的生活,这种系统的运转,你挡都挡不住的,你会不假思索地进去的,进去以后,它提供给你一个完整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所谓的作家之路。然后你就渐渐地偏离了,你再写一点东西,出版也挺容易的,然后就有德文本、法文本、英文本,还有汉学家,和你打交道的人,就是编辑、出版社的、评论家、研究者、翻译者,然后你先是在国内开会搞活动,然后到国外开会搞活动,参加什么诗歌节、文学节、颁奖式,你所有的日程都给排满了。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比较讨厌。我写书就写完了是吧,写书之外,我愿意干吗就干吗,我愿意和朋友交往,我愿意上网,我不愿意受那么多的束缚。发起“断裂”,就是和这种生活方式,和所谓的文坛断开。我和朱文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们写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成为那样一种作家吗?就是为了去过那样一种身不由己的生活吗?所以我们就对当时的文坛方方面面进行了非常粗暴的否定,问卷是精心设计的,当然参与的人目的不尽相同。很多人都认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炒作和提高知名度,为了利益,其实是一种误解。事实上我们是自断退路,“断裂”以后很多事情再也不来找我们了。其实写作者的道路应该是多元的,你可以热情洋溢,到处结交朋友,在场面上混,你也可以离场面上的东西远一点,仅仅是写作,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常:那么“断裂”算是“他们”的行为吗?
韩:不能这么说,但和“他们”有一些联系。

 

常:关于“他们”,再请您谈谈“他们”的意义和作用好吗?
韩: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他们”这样一个现象,这到底是个什么现象呢?它不是一个写作小组,不是一个功利团体,不是一个有组织的东西,也不是一本刊物,也不是一个诗歌学校,也不是一个文学宗教,不同于这个,也不同于那个。我平时也没想过,我自己总结的话,它就是一个沙龙性质的东西。我想这个沙龙里面的具体写作者的意义要大于这个沙龙。试想没有朱文、马原、于坚、吕德安、于小韦、顾前以及其他和“他们”沾边的人的写作实绩,“他们”最多也就是一个自生自灭的圈子。正是由于进出“他们”的这些具体写作者的个人的写作,都有了各自独立的气象,被读者、被很多人所认可,才使得“他们”这个本来空无一物的东西名声大噪,使“他们”在今天变成一种神秘现象了。人们会问“他们”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使进出其间的人各有所获?你发现它原来就是一个沙龙。而在今天,沙龙的特点是什么?沙龙的意义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提供场所,提供支援,在一个恶劣的文学环境中,提供温暖、相互确认,提供一种抗击打的能力。这些东西在一个写作者的初期是非常重要的,他需要同志,害怕孤独,需要气味相投,需要确认,而沙龙能起到这样一个作用,我认为这就是它的意义。

 

常: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话,写作者是否后来还能取得那样的成就,是不是也很难说?
韩:这是一般的惯常思路,先有一个文学团体,这个团体里有一伙人,这伙人后来怎么怎么样肯定是因为团体。这个思路不妨以倒过来,这个事情不好分的,怎么分呢?

 

常:也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韩:一般的人说先有鸡后有蛋,但你可以先从蛋说起,然后再说到鸡。这样在叙述上可以方便一些,也比较真实一些。因为我觉得实际在直观上, “他们”最大的特点是(到现在还是)出了不少优秀的写作者,而且都是以完全独立的姿态出现的,并不是勾连一气、集体出现的。比如于坚、朱文、鲁羊、于小韦,写东西、说话、表现、态度都是不一样的,作品面貌、美学主张都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回过头再来说他们曾经短暂逗留过的这个地方。所以说“他们”挺像基地的。关于“他们”的意义,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在文坛之外,还有这么一块自由天地。现在还要坚持这一点,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好像在文坛之外,就没有了,就只有市场。有才能的写作者、对文学有抱负的单纯的人在这个基地里来来去去,人可以来去,但是这个基地还是应该存在的。它不是一次性的消费,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现在我的想法还是那样的,把“他们”当作一个平台,一个容器,一种气氛,而不要搞成“橡皮”那样的党同伐异。“他们”就是一个自由的地方,我觉得自由是特别可贵的,自由是前提,如果没有这种自由,你就不可能形成任何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而最终所形成的气味相投,是自然的,而不是一个强化的结果。大家都有自己的头脑,所以我一直不愿意“他们”在美学上,在写作方式上趋于一致。其实说到底,“他们”最大的意义(到现在还是这样),就是给一些有才能的人提供方便,提供氛围,提供互相认同的场所,最终抛弃“他们”,真正地立于天地之间。我希望这种乌托邦式的东西,这种比较理想化的氛围一直继续下去。

 

【二.其它问题】

 

常:评论界谈起您就会谈到“口语化”、“诗到语言为止”,您对您曾表述过的这种诗歌理念是如何理解的呢?
韩:“口语化”我没有说过,“诗到语言为止”也没有理论上的表述。话是一次性的话,这种一次性的话变成了真理就很可怕了。

 

常:也就是说,您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表示您当下的感受。
韩:对,就是说了一下。有些话只能说一次,然后呢却被重复许多次,我觉得那就有问题了。

 

常:那就是说,现在您的诗歌观念与您当时说“诗到语言为止”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吗?在您个人来看,您自己的观念有变化吗?这中间发生过变化吗?
韩:也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在当时,“诗到语言为止”也不是我的信条,只不过可以这样说。我当时说这句话是为了强调语言的重要性,然后别人觉得我这话说得有劲、有力量,并对我作出总结,结果呢,就变成了好像我只说过这样一句话,好像这句话就是金科玉律。但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因为关于诗歌,有些东西是可以谈的,有些东西是不能谈的,而且要谈呢,你怎么谈都可以,就是你不要把谈的这些固定下来。我是一个特别反对教条的人,所以我现在就是宁愿我什么话都没说过,这样比较好。

 

常:您的创作包括有小说、诗歌,从诗歌而到小说,在写作诗歌和小说的时候,支撑您写作的基本想法都是一致的吗?还是发生了一些重大的变化?
韩:其实是挺一致的,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到,你原来写诗,然后又怎么写小说?其实当年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读小说比读诗读得多得多,从小说里面吸取的营养比诗歌里面吸取得多得多。因为小说它里面有语言,也有世界观,也有生活,是一个整体的世界。所以如果说我们接受了一些新的写法,或者一个新的看世界的方式,我认为,从翻译小说里得到的东西也比从翻译诗歌里多得多。当然就诗歌而言,面临翻译的问题。小说呢,它在翻译过程中,所失去的不是像诗歌那么多,那么的重要。所以说我和小说的关系更久远。我从写诗到写小说,不存在变化那样的问题,就是一个精力的转移,以前的精力主要放在诗歌这一块。其实当时我也写小说,最早的一篇小说也是写《大雁塔》那会儿写的。后来到九十年代以后,把主要的时间、精力集中在中短篇小说上。我觉得这个在我是非常自然的事,而且这样的事也不是孤立的,你看从《他们》第一期开始,就既有诗歌也有小说。我并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高下之别,优劣之别,都是文学嘛。其实《今天》也是这样,《今天》为人所知的是诗歌,但是当时我们接受它的也不仅是诗歌。当时北岛在写小说,一边写诗一边写小说,史铁生也在写小说,但史铁生从来不写诗。我觉得这件事是特别自然的,但后来“第三代”诗歌运动时,有些人把诗的地位和小说进行比较。现在也有人就此对我发难,觉得我写小说是投机取巧,是没有挺住。这些东西都是不成立的,因为诗和小说在我的眼睛里是同样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不要说诗和小说了,其它的文体也是一样。

 

常:还有一种说法应该也不成立吧,我看到有人说,“他们”诗人写诗的时候,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一写小说,个个都被认可,所以说小说不如诗。
韩:不,这个讲法完全不对,真的要说认可,那是诗歌得到认可,于坚、我、丁当当年都得到了认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管继续写诗叫“挺住”,我也可以说这叫“顺杆爬”、“维持荣誉”,人嘴两块皮,你怎么说都可以。

 

常:他们所谓认可,恐怕就是老百姓看的更多了吧,是从读者数量上来考虑的。
韩:但讲“他们”中后来由诗而小说的人都被认可,就不太对,其实真这样被认可的也就我、朱文、吴晨骏,也就三两个,而且朱文和吴晨骏是后来才进入“他们”的,而我们那些“老他们”中当年写诗的,丁当写小说就已经得到了认可,但后来他不写了,去作生意了,其他人就根本没有在写小说上被认可。但大家经常会有一个印象,我就等同于“他们”,好像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在“他们”成员身上都发生了。其实呢,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大家的关注点在这里,我觉得挺奇怪的。包括我这次写《扎根》也是这样,我说“谁要是给我五十万,我宁愿这本书不出版”,然后就传成了我要把这书卖到五十万,然后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大家的关注点挺奇怪的,总是习惯于从一个利益的角度来考虑你非常外在的变化。

 

常:那您当时说这个,其实是说出版和写作的关系不大吗?
韩: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书写完了,它就存在在那儿了,出不出无所谓。我之所以现在这样去叫卖去宣传去出书,是我缺钱用。不是说我这个书值五十万,你说值两百万我也受得了,两千万你给我也压不死我,你一分钱不给我我也没办法。但是这本书它就在那儿了,如果谁给了我五十万块钱,我这个书就放在那儿,我就不去宣传它了,不去鼓噪它了。结果大家就认为我说的是:我就为卖钱而写作。

 

常:记得以前看到一个对您的访谈,其中也谈到从诗歌到小说的问题。您当时提到,从实际的利益上来说,写小说比写诗歌更容易生存,更容易换来好生活。
韩:对,这绝对不是从我的选择来看。因为,有的话是从内部说,比如我的变化、我怎么样着手写这个东西。有些话是从外面总结,你跳出来看,把这事弄得跟自己不相干,那你就看到:一般来说写诗的人和写小说的人就是不一样。小说有市场,有读者,而且它有一条显而易见的成功的路线。诗歌也有成功的路线,但和小说不一样,完全从功利的角度说,诗歌成功的路线其实很简单。从八十年代起,基本上诗人写诗既没有市场也没有利益,人民大众也不知道,大多所谓成正果的,也就是得到一些国外的汉学家的认可,到国外去参加笔会,或者去做住校诗人。所谓“人有人道,虾有虾道”,从生存方式上来看,那真的诗歌和小说不一样。所以,你如果留在国内,在国内这块土地上生存,写小说要比写诗方便一些。诗歌在国内比较被冷落,也就是这些年,专业刊物啊,研究者的目光或选题才稍稍地投向诗歌这一块。诗歌这一块基本上还属于未被定义的领域,它是一块蛮荒之地。而小说,是被定义了再定义。有那么多人吃现当代这碗饭,多少年来,已经有二十年了吧,一直都在谈苏童啊,史铁生啊,余华啊,莫言呀,永远在谈这么几个人,谈“先锋”,谈起来非常的方便,因为它是一个已经被定义的东西。但谈来谈去,基本上都差不多,你可以把当时大家谈的东西都找来看,说法、角度、遣词造句都大同小异。所以我和林舟谈到这个问题,说现当代的研究者缺乏勇气,就在这个地方。其实有大量的未被定义的领域,是真正有抱负的、有责任心的人应该去涉足的——且不谈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感觉。你要一直安于在别人定义过的地方再定义,那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我觉得研究现当代最令人兴奋的一块,就是未被定义的一块。为什么不去定义呢?不管什么高级还是低级,研究者有了这么多的技术储备、学术武器,哪怕你谈论安妮宝贝、谈论慕容雪村呢,也比谈论苏童、余华有意义得多。为什么不呢?

 

常:这块还没怎么被定义。
韩:是的,没怎么被定义,即使被定义了,也主要是被媒体所定义,当然也有些现当代研究的人也在捎带着说。你不管它高级还是低级,你可以从一个完全客观的角度去定义它,它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很重要。好在现在有些人开始进入网络,我觉得应该有些体会了。你进入网络之后,你就知道,传统的理论研究多少年来和活生生的东西太隔膜了,他们以前的研究对象太狭窄、太陈腐、太世故。这个东西,我觉得和整个的艺术创造、文学创造的天地就已经隔得很远很远了。比如说像“下半身”,像诗江湖网站,像“他们文学网”,还有现在的一些孩子,包括网络文学,这些鲜活的东西你可以不做个案研究,但可以作为一种现象,作为一个整体、一片土壤来研究。未来的作家,好的小说家、诗人,肯定都出在这块土壤里,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我觉得这帮写作者对于现当代研究者也是觉得不相干的。但是在他们这块地方的内部,他们确实有认为写得好的,写得差的,他们有各自的评价。现在就是你谈你的,我谈我的,大家就是这样的。

 

常:记得您以前曾说起过您这一代写作者与文学传统的关系,不像五四那会儿的作家,受到传统的影响,同时再面对外来的冲击,而您这代人接受西方的时候就相对更自然一些,没有太多的传统的负担。请问:您现在再回顾的时候,您对传统的看法还是那样吗?有什么变化吗?
韩:我觉得我们一般所说的文学传统,是个很狭隘的东西,就局限在文学艺术本身,甚至局限在书籍本身。我觉得一个写东西的人,一个真实的写作者,促使他写作的因素很多,他纳入写作里面的元素也很多。不可能就是说,他生下来不接触任何东西,就进行写作。我反对的这种局限于书籍的狭隘的传统,或者狭隘的吸收。比如说有人问我:你读没读过《红楼梦》?如果我说我没有读过,那他就说,没有读过你还写小说?我觉得这就是扯淡的事。我认为不读《红楼梦》也可以写作,为什么不能写作呢?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很偶然的,如果世界上偶然地没有了曹雪芹,也没有了《红楼梦》,世界上的人就不写小说了?就没有小说这玩意了吗?我一直在说,更重要的书是天地这本大书。影响我写作的,或者进入了我写作之中的元素,书本只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现实,还有天地。所以我主张一个写作者要善于吸收,但是这个吸收,我觉得绝非仅仅局限于书本。即便是从书本中吸收,他吸收营养的时候也要做到一视同仁。比方说,我读了一本书,我可以不知道他的作者是谁,只要我读得懂,读得通,我可以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的或者外国的大师不大师,是三十年代人写的,还是明朝人写的,清朝人写的,这些东西、大师不大师对我没有意义,就是这本书它对我有意义。再比方说,一个人可以从线装书中吸收营养,如果他聪明的话,他的作品就会形成一个格局,就会有一个形状显示出来。而我一本线装书不读,我就读网络上的孩子们的东西,我也会把我塑造成一个形状,而这两个形状之间没有可比性,你不能说这个就更好,那个就更差,主要看他怎么转化。如果你遇上一个蠢人,他读了线装书,也可能写得很差,而一个聪明的人读了网络上的东西,也可能写得很好,但他吸收的东西之间并没有可比性。向前辈学习当然可以,但并不比我向同代人学习、向年轻一代学习更优越。每个人的学习方式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境遇不一样,人要吸收,但人是凭着自己的境遇和兴趣来吸收的,人与某本书的遭遇其实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常:甚至可以说是很偶然的事。
韩:非常偶然的。不一定非要从所谓高级的东西那里吸取营养,非要这样是很荒谬的。

 

常:也就是说,您觉得古人的说法——“师法其上,而得其中;师法其中,而得其下”是不一定正确的?
韩:不一定。我觉得这主要看你怎么吸取。毛焰说得好,人比猪高级吧,但人吃猪肉,他还长膘,但人总不能吃人吧,人不能吃比自己更高级的东西吧。所以我觉得一个会观察的人,会从各个地方吸取有营养的东西,他可以从很差的东西当中吸取营养。比如说一个烂电视剧,很烂,但不因为它烂,你就学不到东西,可能它某个镜头或某种东西刺激了你、启发了你。再比如网络上有很多东西很水,但可能有一句话、一种方式让你觉得挺好的。所以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吸收外界的营养,仅仅谈论狭隘的传统是不行的,可以说是没有责任感的,或者把狭隘的传统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也可以说是没有责任感的。因为我们当今所面对的现实是非常多重的,有传统,有现实,有高级的,有低级的。

 

常:还有国外的。
韩:很斑斓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偶然的境遇去吸取东西,忠实地去吸取,不是为吸取而吸取,我觉得应该这样。

 

常:您现在看来,还是像当初一样反对“知识分子写作”吗?
韩:我个人觉得这种膨胀是特别可怕的。首先,“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我特别不喜欢。“知识分子”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写东西的人可以是个知识分子,也可以不是个知识分子,像高尔基他就不是个知识分子,但他的东西写得多牛逼。你干吗强调这个知识分子呢?我觉得恰恰在强调这个概念的那些人当中,自我辩护、自我感动的色彩特别严重。他们认为他们有知识,认为这个知识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高人一等。这种优越感,我是特别反感。其实,落实到物质化的地方,你不过就是一个教授、博导,你不过就是有个文凭,那其实是种很世俗的等级制度,和人真正的智力、智慧是没有关系的。艺术、写作跟这个根本不搭界。你什么学位,读过几年书,你是不是知识分子,有多少知识,这都不是重要的。当然,这些会让一些人的写作形成一种形状,但是我们的写作在别的地方也会形成一种形状。你是个知识分子,你可以利用你的养料,但这不是唯一的养料呀。你是个知识分子,但你也可能写得很差,也可能像纳博科夫、博尔赫斯那样写得很好,你不是知识分子,你也可能像高尔基那样写得很好,好得不一样。一味强调“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我就不舒服、不适应,特别是对九十年代那种“知识分子写作”,我觉得伊沙讲得挺好的,就是不会说人话。这种东西很可怕的,它远离我们第一性的新鲜的语言方式,也远离我们实际上的整体存在。它就是一个知识上的承接的关系,什么写诗致荷尔德林,致这个,致那个,这个东西除了说你想攀几门皇亲国戚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写作这东西,不应该成为一个职业,不应该有阶梯、有等级、有一套成规,那样才会有创造。和“橡皮”争论的时候,我也谈到这一点,你们反对知识分子,但你们把技术搞得很精湛、很高超,你们也可以上大学讲台了,因为那个技术它容易掌握嘛。写作这个东西是创造,不能离开一些原始的源泉,不能离开那些和现实、和生而为人、和土地、和人的欲望相关的东西,不能离开感性的存在,感性的养料,离开了感性的养料,都修饰得干干净净,都有一套成规,一套评价标准,这些东西,都是限制性的东西,而不是刺激性的东西,不是激发性的东西。艺术创造它需要这种激发性的东西。所以,“知识分子写作”这个提法我不喜欢。就我所看到的“知识分子写作”里面,有很多东西很平庸,作者为了克服这种平庸,他就骗人嘛,他用一些别人不明就里的东西,一套自我陶醉的东西来骗人。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人和自身存在的一种紧张感。我们生而为人,我们呼吸空气,我们吃饭,我们感到的丰富性,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我们和外界、和身体以外、和灵魂之外的存在的关系,其中有种紧张感。他首先要处理的就是自己在精神阶梯上的位置,我要弄得很高级,我要在精神上高人一等,这个是很扯谈的事。你一个人不能下降,怎么能升高呢?我特别喜欢的话是,一个人拼命地拔起自己的头发来,你也拔不到天上去,你拼命地跳,顶多能跳三尺高。你欲升高,必须先降低。你降低到只有一张枯叶的重量,说不定能来一阵风,会把你吹到天上去。所以这种“知识分子写作”,他们的方法论、艺术追求上暗藏着对高级的渴望和追求,追求精神的制高点,因为精神的制高点可以把他们的肉体也带上去,所以他们才追求这个东西。他要了不起,其实他想的不是真正的精神上的了不起,他想的了不起就是万人瞩目,就是权势和名望,就是和具体的职称、别人看待他的目光相等的东西,实际上他追求的是肉体上的高级。所以,他不能降低自己。知识分子这种优越感,在言词当中经常表现为自我感动、言过其实,只要一自我感动,就有一种出了力的感觉,于是他就以为自己真的出了力了。

 

常:您对“纯文学”这个概念怎么看?
韩:我没考虑过这个事。但是这个概念,我肯定不喜欢,文学就是文学,什么纯文学和非纯文学?我个人肯定不这么分。文学就是文学,每个人对文学有不同的需求,写作者也有不同的目的。而且文学也不特别重要,文学也是人间之物。关键是有些人把文学当个什么,比如说谈论纯文学,谈论严肃文学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抬高身价,自我感动,把自己的东西纳入到纯文学的范围之内,就水涨船高,觉得他们写的东西比别人写得更有意义。我对一切力图抬高自己身价的说法都很怀疑。人,这个小小的心眼就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其实并不存在纯文学。

 

常:最近也有人提出要反思纯文学。
韩:反思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常:这种反思大意是,过去强调纯文学的说法,是让作家更注重个人的体验,个人的日常生活,但这样一味强调的结果使得作家的作品太个人化、太私有化,使得作家在拼命开掘个人的同时,失去了跟现实世界的广阔联系。
韩:文学只有好的和不好的,没有纯的和不纯的。个人化,也可能写得特糟糕,而你写别人的生活,也可能写得很高级。对于文学,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写作是挺必要的。

 

常:您对推崇创新的所谓“实验小说”怎么看?
韩:我觉得小说上的创新是一种整体上的东西,那种分析式的所谓实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或者是小说或者是作品的某个元素的膨胀,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比如说有人强调“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我觉得这是特别机械的说法,因为怎么写和写什么是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你不可能把一张纸给剖开来分别讨论。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某个元素的夸大、极端和没有节制,其实真正新的东西貌似陈旧,它应该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果你这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你这个人没什么新的发现,新的感觉力,那么你写出来的东西再新,也不过是形式上的变换。问题就在这,他们喜欢把某个元素分析的这么清晰,这会造成一种限制。反正我这个人不喜欢任何限制性的东西,我不想固定在什么地方。“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在你愚钝的时候这种说法确实能让你猛醒一下,但你真的把它推广到极端,真要这么去做,也是一件扯淡的事。这种偏激当它成为一种原则性的东西时,最容易导致教条化,导致丧失生机,这都是一种相对性的写作。其实,写不写故事不重要,怎么写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出来的那个东西。所以我在网上看的,最有生机和活力的、最有现实感而且写得下里巴人的,还是“下半身”的这帮人,像巫昂、李红旗写得挺好的,没有禁忌嘛。而“橡皮”却是一种限制性的写作,这样走下去,最容易成为一种玄学。我挺烦这种设立公共标准和禁忌的东西。“橡皮”里有一些很有才能的年轻诗人,我觉得就是自剪羽翼了,写得太收敛了,其实他们应该是野生的。野生的动物被家养了,那份罪受的,渐渐的,也离不开这个家了,你把他放到野外去,他还得回来,因为太寻求安全感了。我觉得对于写作,自由最重要,教条最可怕。寻求安全感的努力会导致教条化。他们认为那是一种叙述的冒险,其实呢,是在寻求安全感。因为那种有了定义的写作,有了原则的写作,就不可能被称作冒险了。十条大道让你走,但你没有地图,怎么走都是冒险,而只有一条小道让你走,但你手里有张地图,那就不叫冒险。


编者注:
  其他的大家来说就可以了。
责任编辑: 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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