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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死】

【诗人之死】  

吴晓东  谢凌岚

  1 、十九世纪末叶以降,诗人为行而上的原因自杀已成为西方思想史中一个恒
常的主题。无论是特拉克尔还是杰克。伦敦,无论是叶塞宁还是马雅可夫斯基,每
个诗人个体生命的毁灭都会给西方思想界带来巨大而长久的震动,迫使人们去重新
审视既成的生存秩序和生存意义,重新思索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如果说生存就基
本性而言只能是个体性的,因而任何个体生命的毁灭和消亡总是给人一惊心动魄之
感,那么诗人的自戕,尤其具有强大的震撼力。因为,“诗是一种精神”〖1 〗,
而诗人的死,则象征着某种绝对精神和终极价值的死亡。这就是诗人之死格外引人
关切的原因所在。

  自从世界的历史进入十九世纪末叶之后,整个人类在精神上就始终未能从一种
“世纪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尼采敲响了人类理性正史的丧钟,斯宾格勒继而又
宣布西方已走向了没落,于是人类迎来了如海德格尔所描述的世界之夜。这是人类
生存的虚无的暗夜,当此之际,“痛苦,死亡,爱的本质都不再是明朗的了”〖2
〗,这是一种对生存的目的意义和终极价值怀疑的心态,是人类生存的一个无法摆
脱的梦魇。正是在这种生存虚无的黑暗底色之中,出现了世界范围内的如此集中的
诗人自杀现象。这种历史现象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个充满着生存危机感的境况之下,诗人一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诗人何
为”?海德格尔曾如此拷问过诗人所禀赋的全人类的历史使命。他认为,在这个世
界陷于贫困的危机境地之际,唯有真正的诗人在思考着生存的本质,思考着生存的
意义。诗人以自己超乎常人的敏锐,以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以自己对于存在的形
而上感知,以自己诗的追寻蕴含着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并且在这个没落的时代把
对终极目的沉思与眷顾注入到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去洞见生存的意义和尺度。唯
有真正的诗人才可能不计世俗的功利得失而把思考的意向超越现象界的纷纭表象而
去思索时间,思索死亡,思索存在,思索人类的出路,而当他自身面临着生存的无
法解脱的终极意义上的虚无与荒诞之时,他便以身殉道,用自己高贵的生命去证明
和烛照生存的空虚。

  因此,诗人的自杀必然是惊心动魄的。在本质上它标志着诗人对生存的终极原
因的眷顾程度,标志着诗人对“现存在”方式的最富于力度和震撼的逼问和否定。
从某种意义上讲,诗人的自杀,象征着诗人生命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和确证。

  于是,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笔下会充斥着“死亡”的意象,不难理解为什么这
些诗人的诗歌中会弥漫着一种“先行到死”的忧郁情绪。死亡是诗人所无法规避的
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沉思死亡即是沉思存在,即是沉思人的本性。西方的许多诗人,
从里而克到荷尔德林到黑塞,都笼罩着死亡的恒久的巨大阴影。在这些诗人的观念
中,“死亡是现存在的一种不可代替的,不确定的,最后的可能性”,“本然的实
存只能这样来对待死亡,即它在死亡的这种不确定的可能性性质中来观察它”,
“将来就存在于应被把握的可能性之中,它不断地由死亡这一最极端和最不确定的
可能性提供背景”〖3 〗。

  死亡无疑是个体生命与生具来的漆黑的底色和背景,只不过这种底色为常人所
不自觉罢了。

  2 、汉民族历来缺乏对于死亡的执著和思考。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一下
子就把死的问题闲置起来,以致绵延了几千年之久的汉民族文化中绝少对死亡的沉
思与歌吟。而死亡作为生存的基本参照和背景必然会给生带来空前的力度,对死缺
乏真正的自觉意识,其后果必然是对生缺乏真正的自觉。

  当时间的钟摆走到了二十世纪末叶,古老的民族之中终于产生了以自杀来洞见
生存危机与虚无的先觉者。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被誉为“诗坛怪杰”的新诗
潮代表人之一,年仅二十五岁的诗人海子,留下将近二百万字的诗稿,在山海关卧
轨自杀。

  一种深刻的危机早已潜伏在我们所驻足的这个时代,而海子的死把对这种危机
的体验和自觉推向极致。从此,生存的危机感更加明朗化了。

  诚如世界进入了夜半时分一样,汉民族其实早就笼罩在生存危机的阴影之中了。
这不仅仅是作为民族群体生存的危机,更是“人”的意义上个体生存的危机,只不
过我们民族对于“人”的危机太缺乏自觉罢了。海子死了,第一次表明作为对个体
的“存在”意识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我们的生存观念之中。可以说自从一八四零
年西方利用船坚炮利打破了中国大门之际,民族生存的危机意识就一直威胁这中国
人。整个中国的近代历史便是民族救亡图存的历史。民族的“种”的存在主题一直
占据着统治地位。而在几近一个半世纪之后,这种“人”的危机意识才在个体先觉
者的身上产生。只有我们民族的每个个体生命都面临生存价值的危机感的时候,才
能在最大限度上显示出生命的内驱力,而我们这个民族的总体获救的真正曙光,正
是这种直面危机所唤醒的人的自觉之中。

  海子在他达到顶峰状态的诗作《太阳》〖4 〗中表明,他正是在这种生存的危
机意识中开始他的人的觉醒的。他发现已经“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在这种绝境之
中“一切都不存在”,而生存只不过是“走进上帝的血中去腐烂”。他终于无法忍
受这种腐朽而黑暗的存在,而让自己的个体生命毁灭了。

  几乎是第一次,诗人的自杀距离我们如此切近,从而把我们所面对着的死亡的
惘惘的威胁明朗化了。从此死亡不再是一个暧昧不明的难以察觉的生存背景,而是
转化为一种生存前景,作为一种情结,一种心绪,一种伸手可及的状态沉潜于每个
人的心理深处了。注定从此我们的生存要变得凝重而忧郁。

  如果说另一个异质文化传统中的诗人自杀对我们来说尚是一种遥远的回声,那
么海子之死则是逼迫我们直面生存的危机感。海子以他的自杀提醒我们:生是需要
理由的。当诗人经过痛苦的追索仍旧寻找不到确凿的理由时,这一切便转化为死的
理由。而一旦当我们对生的理由开始质疑并且无法判定既成生命秩序和生存状态具
有自明性的时候,我们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危机便开始了。

  海子死了,这对于在瞒和骗中沉睡了几千年的中国知识界来说,无异于一个神
示。允许从此每个人的生存不再自明而且自足了。每个人都必须思考自己活下去的
理由究竟是什么。当这个世界不再为我们的生存提供充分的目的和意义的时候,一
切都变成了对荒诞的生存能容忍到何种程度的问题。那么我们是选择苟且偷生还是
选择绝望中的抗争?

  3 、海子的自杀昭示了个体生命存在的悲凉意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生存下
去,对于生命存在和死亡有着清醒的自觉意识的生命来说,是艰难的。他们要承受
着常人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他们要忍受生存的焦虑和空虚
感,他们要时时为生存下去寻找勇气和毅力,而偶然和必然性的死亡却永远象一柄
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准备君临。似乎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个体的命运
永远在劫难逃。

  然而就海子自身而言,他又未尝不是幸运的。既然死亡为生存提供了“最极端
和最不确定”的黑色的背景,那么,唯有自杀才是同死亡宿命的主动的抗争。因而
海子之死,也许意味着永恒的解脱,同时更意味着诗人形象的最后完成。

  沃尔夫冈曾这样评价黑尔克:正当那把人引向生活的高峰的东西刚刚显露出意
义时,死却在那里出现了。这死者指的不是“一般的死”,……而是“巨大的死”,
是不可重复的个体所完成和做出的一项无法规避的特殊功业。〖5 〗中国诗坛的后
来者当会记取海子这种前无古人的“特殊功业”的!—————————————
—〖1 〗E.M.福斯特《天国之乐》〖2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转引自刘小枫
《拯救与逍遥》第75页〖3 〗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第186 -188 页〖4 〗
《太阳》,刊于《十月》八九年第一、二期〖5 〗沃尔夫冈《现代德国哲学主潮》

  编后

  凭着做人的良知和对艺术的真诚之心,经过半年多的收集、精选和投资印刷,
这本书终于呈献在读者面前。我想,当您读完这本书后,一定会为中国诗坛曾有过
海子、骆一禾这样两位诗人感到自豪和骄傲,也一定会为他们的英年早逝深表痛惜。
是的,他们杰出的、天才般的才华将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留下独特的光芒,因而,
你便能理解我们为何毅然放弃个人出诗集的良机、不惜代价地、及时有效地推出此
书的目的所在。

  你很难想像这本书从收集到推出,我们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只到直到这本
书出版后,编者仍为之所承担着万元以上的经济压力,然而,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我们只想说:“这是值得的。”同时,我们感到欣慰,为能最终推出这本书、为能
向广大爱诗者提供一本艺术的真品感到莫大的欣慰。倘若海子、骆一禾九泉下有知,
也一定会感到有幸的。他们怎会想到,有两位活着的、素不相识的青年诗人会在他
们死后来冒经济风险为之出书呢?应当说是诗的魔力所致,是纯真的诗歌沟通了我
们,诗是能够跨越种种界限、障碍和隔阂的,何况,海子、骆一禾是属于我们这一
代人的,面对他们留下的大量艺术作品,面对他们奋斗和献身,我们不去为之出书,
为之保存大诗,那么,请活着的诗人扪心自问一下:诗人何为?!

  当然,探索和写作是我们这一代诗人的重任,但保存和流传大诗不也理应是我
们不可推委的责任吗?如果说《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和《最新诗歌对话》
是对当代诗坛的宏观把握,那么,本书不正是对诗人个体生命的必要展示吗?

  自新诗潮以来,中国现代诗才真正走上了正统,才有了走向世界的契机和可能,
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正不惜为之求索着,然而,纵观一下目前的诗界,那些三、四流
的所谓诗人,正凭借着他们的非艺术手段,或借名人之名、题字作序,或仗权得利,
拉赞助出个人诗集、甚至借自己得天独厚的传播媒介掀起一场个人的某某某诗热。
然而,那些真正的艺术却难以得到承认和传播。不少杰出的、优秀的青年诗人至今
难以出诗集、且仍遭受冷遇。想想海子、骆一禾吧,他们生前不也是受着强大的世
俗力量的冷漠和敌视吗?他们的死难道不也有此各中的因素吗?在海子、骆一禾面
前,那些伪诗人们难道不觉得相形失色吗?!应该清醒了,我们这代人应该走向自
觉状态,去努力用自己的纯粹的艺术摒弃非艺术的东西,让真正的艺术得到公正的
地位和应有的承认。

  朋友,您愿意为本书的传播做点微薄的工作吗?如果您以为这是一本艺术精品
的话,我想您会尽这份努力的。您会以一个活着的、有艺术良心的人去为两位亡灵
——海子、骆一禾尽一份努力的!我们期待着,并希望您关注和支持我和韩东正在
编辑的《中国新诗歌大全》一书。(来自:海子1989 www.haizi1989.com

  海子、骆一禾死后,《诗歌报》《十月》《上海文学》《花城》《世界文学》
《草原》《人民文学》《文学评论》《作家》等报刊都为介绍他们的作品做了大量
的工作,《倾向》《对话》《栖》等同仁刊物也尽力为之做了介绍,更多的诗歌同
仁为两位诗人出诗集、尽心尽力,各自贡献了最大的热忱,这也给我们以百倍信心。
在编辑和出版过程中曾得到王燕生、唐晓波、王家新、蒋维扬、裴泽仁、张子清、
刘春福、程平源、杨克、陈鸣华、洪烛、周翔、章平、戴玉龙、马宝山、陆根生、
陈培元等学者、作家、诗人、画家及其死者的家属和亲朋挚友的大力支持。

  最好,我们希望有关部门和海子、骆一禾的亲属及生前的亲朋好友能竭尽全力,
早日出版《海子作品全集》和《骆一禾作品全集》,为此,我们将继续为之尽心尽
责、全力配合,渴望得到广大诗歌同仁的理解和支持。

  愿海子、骆一禾勇敢和圣洁的灵魂安息!

  编者

  1991.6.29 夜笔于杭州工人大厦806 房间(来自:海子1989 www.haizi1989.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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