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人

（一）为什么写海子──不是序的序

　　海子写诗的那一年，我刚入复旦读书，可是一直到九二年上中文网，见到图雅转抄的一首《十四行：夜晚的月亮》，才第一次知道海子和海子的诗。在此以后，陆续有一些热心的朋友把海子的诗作传抄到中文诗网上。虽然读时时有感应，但并没有认真系统地读过海子的诗，更不必说有去写评的念头了。曾经有位北大的朋友和我说海子是“用生命写诗”的，向我强烈推荐，也只是口头应下而已。
　　在《国风》为《半瓶诗铺》的开张写序，提及后现代主义。在此之后在网下和祥子、蠢侠、ＪＨ有过一系列很有意思的讨论。在最后大家提到如何重整价值，在后现代之外还是之中？
　　“价值”？读谁的诗让我感觉到“价值”这两个字？选择有很多，第一个想到的却居然是海子。在后来向蠢侠提到这事的时候，我解释说是要“解一解毒”。确实，是认真读一读海子的时候了。

　　手头已有的几本朦胧后的诗选如《以梦为马·新生代诗卷》、《灯心绒幸福的舞蹈·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以及从梦冉处借来的《当代青年诗人十家》，皆录有海子的诗，但量都不大（本文最后将顺便指出这些选摘
为什么尚有可议之处）。可巧正好从朋友处借得一本《海子的诗》，由西川所编，收得较齐，而且按年谱编排。这后一点比较重要，如果要评一个诗人，还是历史主义的解读方式负责一些，那么诗人的各门脉络随着时间
的延展和变化将是建论的关键。为了减少断章取意，只要可能，就引全诗。这样一来行文就长了，再加上时间有限，索性分作上下。下半部的提纲附后，什么时候弄完会在《国风》主页标明。

（二）青铜的岁月浸满了泪水──涉过历史的河

　　华夏几千年的文化，是脉动不断、充满活力的脐带，还是令新生代举步唯艰的锁镣，或者都是类似的问题，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人生的某一站向自己和朋友们提起过，也有了这样或那样的答案。这样的问答，当时可
能有关乎生根立命的重要性，也可能只充了一夜杯盏之间的谈资，更可能的是现在已经相安于心地淡忘了。
　　但无疑，海子是认真地问过的。我也相信，对当时的海子来说，这也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说海子写的是“大诗”，则就题材和追问之大，也莫过于此了。海子对此所作的诗性的解答，为数虽然不多，但出现在他的诗
歌生命的最开始（一九八四），我想绝不是偶然的，也并不是赶当时揭竿而起、大肆讨伐中国传统文化的时髦，而是一种由衷的需要。其中的《亚洲铜》一诗，是这一系列、也是《海子的诗》的开篇第一首。虽然嗳昧一
些，但并不太难解：

　　 《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
　 　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
     沙滩上的的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以后，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我们的文化，古旧一些，但仍然具有弹性和歌唱性──海子命之为“亚洲铜”。真正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却带了一些暧昧和不测。海子的追问并不深入，解决也颇
时尚──让我们穿上屈原的鞋，与“河流一起”，用诗歌来解放自己。关于《亚洲铜》，能说的也许就这麽一些。但在同一年所作的《历史》，我们却不免震惊于海子悲伤沉痛的吟唱了（所引为全诗四段之后两段）：

　　　《岁月》

　　　岁月啊，岁月
　　　岁月

      公元前我们太小
  　　公元前我们又太老
　  　没有见到那一次真正的微笑
　　　但我还是举手敲门
　　　带来的象形文字
　 　 撒落一地

　　　岁月啊，岁月
　　　岁月

　　　到家了
　　　我缓缓摘下帽子
　　　靠着我爱的人
　　  闭上眼睛
　　　一座古老的铜像坐在墙壁中间
　　　青铜浸满了泪水

　　　岁月啊

　　时隔一年多后，海子写下了《十四行：夜晚的月亮》，诗中的最后四句是广为人知的：

　　《十四行：夜晚的月亮》

　　　推开树林
　　　太阳把血
　　  放入杯?

　　　我静静坐在
　　　人的村庄
　　　人居住的地方

　　　一切都和本原一样
　　　一切都存入
　　　人的世世代代的脸
　　　一切不幸

　　　我仿佛
　　　一口祖先们
　　　向後代挖掘的井
　　　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幽深而神秘的水

　　大概就是这些了。和历史、和我们愿不愿意都要背负在肩的母体文化之间的对话，海子从此再也没有全力以赴地重复过（间或有一些短诗略有涉及）。离开这一话题的时候，海子无疑是失望的，但或许却是轻松而非
沉重的。海子再度回到类似的“大诗”，是在迫近他生命终点的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

（三）面对诚实的大地──生命的献诗

　　在我看来，把海子和其他的诗人区别开来最大的不是别的，而是对于生命本身的吟诵和感恩，是对一切事物，世俗也好崇高也罢，诚挚的激动和关怀。和诸如与文化和历史的对话不同，这个“献诗”的旋律始终如一
地贯穿了海子短短五年的诗歌生命。这是一种几近宗教的虔诚和热情，浓烈如火，一直燃烧到他的生命终点。

　　人们在日渐紧缩的生存空间中徒于奔命，始有对权威的解构，始有对殖民话语的警惕和抗争，始有后现代主义不恭不敬对于大众媒体和现代化的理性思路的粉碎性“玩”法。海子朴素的激情，乍一看似乎不可思议， 但也许正是这个时代的人性所缺乏的至关重要的素养之一。请看海子的《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诗中提到的“植物”，在更多的其他作品中海子以“麦子”来作实指。“麦子”和“水”，可以说是海子十多个常用的意象中最重要的两个，是海子语言符号中的图腾。生生不息的麦子生于土地死于土地，在海子是生命的和雄性的；水、雨水等等滋润着土地和生命，是爱情和母性的。这样的类比不但在这首诗中明显，在其他众多的作品中也随手可见。

　　再来看一首《麦地与诗人·询问》：

　　　《麦地与诗人·询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海子的感恩情怀使他觉得无力偿还，哪怕只是一种犹如头顶星辰所投射下来的光芒那般的遥远的“愿望”。其他的献诗作品如《感动》、《麦地》等等，作于不同的年代，同样非常感人。就在离海子自尽两个月时，
他写下了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中对世人无限的祝福，令人感慨万千：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 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来自：海子1989 www.haizi198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