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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还有海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
如同黄昏的脸
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
(——顾城)
几年前,曾跟一位朋友学写诗,写了几天,不得不搁笔。朋友说我不懂诗。前一阵子从乐评中看到引用的一段诗“……/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在我感觉到时/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念着这四句,心中尘封已久的窗“哗啦”一下敞开,射进了别样的阳光,如香严和尚的顿悟,随手甩出的石块击中竹节,“咚”的一声豁然开朗。


(一)葵花
那是海子的诗。诗歌在这个迷乱的时代已经枯萎,我却开始满世界寻找海子。传统诗潮、现代诗潮、后现代诗潮早已退却得无踪无影,诗歌的滩地一片荒凉。钻遍了大大小小的书店,结果只踩上了一脚烂乎乎的汪国真,抹了一把湿答答的席慕容。终于有次途经北京,在图书大厦找到了海子。扉页上有海子的照片——他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有雪白的牙齿乌黑的眼仁儿。他有很灿烂的笑容。
我在喧嚣的列车上读孩子。挤坐在堆着一堆行李袋的洗漱台上,打开书页看到的第一首诗就是《死亡之诗》——
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
——给梵高的小叙事:自杀过程
雨夜偷牛的人
爬进了我的窗户
在我做梦的身子上
采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
在我睡梦的身子上
开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双采摘的手
仍像葵花田中
美丽笨拙的鸽子。

雨夜偷牛的人
把我从人类
身体中偷走。
我仍在沉睡。

我被带到身体之外
葵花之外。我是世界上
第一头母牛(死的皇后)
我觉得自己很美
我仍在沉睡。
雨夜偷牛的人
于是非常高兴
自己变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
在我的身体中
兴高采烈地奔跑
1987(?)


海子以自己的方式为梵高作了传,凭着诗人特有的敏感,比任何一位传记家都更为精确地揣摩了梵高的内心世界。雨夜、彩色的葵花、彩色的母牛构成了鲜丽的色彩意象,充溢着梵高所热爱的三原色的绚烂美。海子的文字描摹了梵高的笔调。
梵高是生命是一幕悲怆的戏剧,海子用绚丽的诗句将高潮重现。他编写的剧本晦涩隐秘,24行诗句处处是隐喻象征。
雨夜偷牛的人是谁?
葵花象征了什么?
彩色的母牛又是什么?
这三个问题是紧锁这首诗的三把锁。要注意副标题“自杀过程”。既是一个“过程”,而且是“自杀的过程”,即程序性很强,以死亡为结局的故事,这样很容易能推测出“被带到身体之外”或“在身体中奔跑”的母牛所指的是灵魂。
湖畔诗人济慈临终前最后一次用诗句表达思想:我感到我上面开满了野菊花。这很有思索死亡并平和接受的意味。“我”睡梦的身体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这美丽的花儿被美丽如鸽子的双手采摘。梵高热爱葵花,他为了表达葵花太阳般炽烈的情感大量使用了黄颜料以致堆积出了糕点般的厚重质感。从某种角度说,“葵花”这一艺术形象是梵高灼热思想的物化,葵花是梵高的思想。葵花被采摘,而且是在“我”不知觉时被偷偷地采摘,表面上是“窃取”,实为一种被动的思想传承。需要指出,此处被动思想传承的主体有两个,一为梵高,一为海子。


(二)狮子——飞鸟
纵观海子的一生,会发现他与梵高存有某些相似。
因为超凡的画作,梵高被历史铭记,因为诗歌,叫查海生的普通孩子成了海子。梵高的作品是坚强又动人的,他“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海子《阿尔的太阳》),一如海子在夜色中高呼“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像武士寻到了属于自己的武器在古战场拼杀,梵高/海子执笔在苍白的世界泼墨挥毫,一个涂染出绚烂的画卷,一个挥洒出闪亮的诗篇。可能会有人说,梵高是艺术的巨匠,海子一个小小的诗人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但正如在苍茫干旱的大草原上我们不仅要赞颂王者狮子,也要赞颂晴空下的飞鸟。我们所应歌颂纪念的,不是废钢铁铸造的头衔,而是一颗颗不羁的灵魂。
两颗星星不同时坠落,却投向同一片海洋。梵高与海子都选择了自己划定生命的长度,而且都是那样地惨烈决绝。金黄的麦田里猎枪击中腹部的闷响惊起了漫天的鸦群,天与地在短暂的喧嚣后空荡而寂静。久远的时空外,年轻的海子仰躺在铁轨上,静静地倾听由远及近的火车的轰鸣。
在颠簸的列车上读着这首诗我一次次怀疑困惑,搞不清这美丽天真的文字是在写梵高还是在写海子。空间在笔下叠加,海子在窥视梵高内心世界的同时窥视到了灵魂的真义。他进入了一个奇诡的彩色世界,他竟把灵魂想象成一头母牛,有着温文湿润的大眼睛的,彩色的母牛。彩色的母牛奔跑在湿润的雨夜。
无论是梵高还是海子都是生活以外的人,他们头脑中狂放的想象排挤现实。海子离世前两个月写下了他的作品最有人间烟火味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热情地对世界呼喊:“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然而有人直率地指出,面朝大海,就是背离人群。臧克家多年前曾写道:“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海子不明白,实际能包容他的,都是他所拒绝的。他一心追求虚幻,并把这追求当作回归。


(三)偷牛
诗中有一个贯穿全篇的人物,偷牛的人。这是一个温情天真的偷儿。他淋着清凉的雨爬进窗户,采摘“我”睡梦的身子上彩色的葵花,侵占“我”的身体——而“我仍在沉睡”,身体犹如一个蝉蜕被丢弃,那是一个曾经属于“我”的世界。
由于“采摘”行为的双重性而导致了有趣的结果,偷牛人的身份有了两种可能:
偷牛的人是海子。
偷牛的人是我,或是你。
——海子采摘了梵高的葵花,于是他变成了一头彩色母牛在梵高的世界中兴高采烈地奔跑。
而我和你站在海子的花田里采摘,双手是笨拙的,却是美丽的。
双重意义的“采摘”引导出的明暗交替的两条线索使偷牛者在海子的戏剧里肩负了两种职责,一是祭司,一是传火者。
偷牛的过程仿若一个宗教仪式,在第三段诗里,偷牛者忠实地完成了祭师的职责。他把“我”的灵魂带到身体之外,葵花之外,协助沉眠的“我”在无欲无垢的精神环境中完成了灵魂的升华。“我是世界上第一头母牛(死的皇后)”,“我”成了理想化的“生命体”,一头母牛,美丽、善良、高贵尊严的“死的皇后”。这背离尘世的过程丝毫不痛苦或恐怖,“我”似乎充满期待。
在海子的意识里,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他对死亡的理解是超脱豁达的,并持有原始人的尊崇感,他把这两种观念融合给予了诗人的浪漫与不羁,形成了独特的死亡观念,即死亡是一种唯美,欢悦的(接近游戏的)仪式,狂野与天真烂漫并存。
诗歌所进行的双重叙事到第四段时由偏重梵高转向为偏重海子。这一段是死亡仪式的尾音,偷牛的人传火者的身份被强化。海子在这里保持了一个等待的姿态,他期待一个偷牛的人出现,他希望另一个彩色母牛般天真、活泼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延续“海子”。身体早已超越了身体本身的意义,它成了思想容器,它需要传承者的奔跑践踏,锻炼延展。海子是否完成了圣火的交接我们无从知晓。其实想想他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翻弄的书页我们就该知道他头脑中还有多少纷乱的思绪,需要有人继续他“海子”式的思考。
诗人在美好的愿望中结束了诗篇。或者不如说,戏剧落幕时海子终于摘下梵高的面具给了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四)想说的
通过前文的分析论述,我们已对《死亡之诗》做了教为肤浅但比较具体的剖析。其实这是一种近乎屠夫的野蛮行径,把诗歌大卸八块,按马克·肖莱尔的说法:“只谈内容就根本不是谈内容,而是谈经验”。诗歌的质感不是语言所能描述的。这首以寓言为倾诉方式的诗歌如同雨水过后悬着虹弯的玉米田,有清新的魔幻之美,如果抛弃原作单单从寓意、结构上解析是舍本逐末的做法,是对“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的亵渎,亦是对诗歌精神的亵渎。
不隐瞒地说,这是我近年来写的最艰难是一篇文字。其实对几个重要符号的破解第一次接触到这首诗时就已完成,但在后期的拼接、挖掘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诗歌的认同形成了“不懂——懂——不懂”的曲折过程,毕竟诗歌于我是一个新的境域,没有深刻广泛的接触,怕无意中成了“主题不确定论”的拥趸,误导别人,也迷惑自己。翻看资料,曹文轩先生提倡的“必须尊重个人经验”给了我勇气,“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世上也没有两份相同是个人经验”(曹文轩语)。我把我这片世上独一无二的叶子捧出,供大家品鉴。


(五)春天
动笔时还是冬天,现在已经是初春了。海子说“风吹遍草原/马的骨头绿了”(《给母亲》)。我很喜欢,反复咀嚼,觉得比“春风又绿江南岸”还要美。我欣赏海子的诗句骨子里的秀美与大气。秀美与大气,表面上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到了海子的文字里,一切都显得浑然天成。同是八十年代的诗人,顾城偏于激奋尖锐,觉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感觉》),雕凿着水泥丛林的阴暗潮湿,而海子则略带伤感地吟诵“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香味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北方的树林》)。
海子的诗,属于草原上的斑马大风。
这样的海子,是赞颂母亲和谷仓的海子,让田地里长出温暖的骨头的海子,面朝大海却背离人群的海子,坚守着殉道者的清贫生活、把诗歌当作宗教膜拜的海子……去年看到一本杂志写芒克,一个曾经的属于80年代的诗人。正和一个二十多岁写现代小说的女孩同居。他两鬓斑白。握着那本杂志,突然想起了海子,那个一路高唱“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成为王座”(《西藏》)的海子,他倔强的黑发在1983年春天的花草丛中飘荡,一列火车冲破芬芳的春风,从他的身体上呼啸而过。
附记: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生于安徽怀宁县高河查湾。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1989年3月26日卒于河北山海关。  (来自:海子1989 www.haizi1989.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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