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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海子

    一个人的距离,一个人一生的距离,是不是就是从你出生的那间房子到你的墓地的距离?海子的家(现在有大理石的匾额称之为“海子故居”),这个在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家,从高河镇沿着一条有省道标准宽窄的柏油路进去,在那条路继续往西南去的时候,停在查湾这个地方,拐进一条向西北的茬路,只要五百米就到了。现在的房子是砖瓦结构的,但即使不听海子的父母说你也应该知道,从前这儿是泥土墙壁的,破旧的,你还可以想象当年海子出生的情形,1964年3月的某一天,这间房子里三十岁的农民查振全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在潮湿的民居内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我没有问及他父母他出生时有没有奇象出现,比如他母亲会不会梦见大星入怀呀,或者他出生的时候会异香满室(真实的情形可能是因为潮湿这间屋子会有一点霉味)什么的,但我想应该没有,海子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伟人,他的死亡与他的出生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平常事件。从这座小村庄向西南倾斜有点上坡的路走五十米,转折着往北穿过一段乡村房屋组成的小弄,就是一片田野,在2006年3月9日这个下午,天空虽然没有太阳,却是在十度左右的温暖的田野里,我们穿过,海子的父亲为我和我的朋友带路。他的坟墓所在的这座山,不,不是山,只是他家乡的丘陵地带的小丘,几乎没有什么相对高度,他的坟与这儿所有的坟式样完全相同,是隆起的高度接近两米的黄土堆,上面长满旧年的茅草。他的墓碑也是与这儿的相同,白色大理石质的,有些杂质,不是那种纯白的,字迹是一个乡村石碑打造工匠的平常平均水平的,碑上就是他的名字,“查海生”,不是“海子”,这是村庄里的集体坟地,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把名字刻在墓碑上的,是姓和名,一般都是以后代子嗣的名义立的,所以碑文肯定也与之对应,海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他的碑是以他几个侄儿的名义立的,我只记住了其中的一个孩子叫查锐,这个碑文与海子家中堂屋里怀宁县所立的那块牌子上介绍诗人海子的文字是不相同的,那里的文字很坚定很明确不容置疑地告诉你“海子”是“怀宁的”“优秀子孙。”坟地里的碑文,如同土地一样平实,而土地在接纳每一个生命的时候,从生到死,总是公平总是平静,因为公平平静,它才不作一点多余的附加的评价。他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他个子不高,大约在一米六七,他今年七十四岁,比较瘦弱,他的牙看上去有些稀松,眼神也不太好,眼里是这个年纪的农夫都可能有的那种混浊。他告诉我们说,当初只是把儿子的骨灰盒简单地埋在这里,他指着离现在的坟大约十米远的地方说“就是那里。”但我已经不太能辩认出那个旧坟的痕迹了,许多痕迹都是很快就要消失的东西,就算是一个人的生命痕迹也不一定可以留得了多久。然后我们谈起海子的死以及死后,这个老人说:“那时候就感觉到象是天都埸下来了。人全是昏沉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记忆也没有了。”这些我们应该理解,海子是家里的长子,在八十年代,这样的一个贫困的家庭中出了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念出书来了,工作了,可以拿工资养家了,既是莫大的光荣也是莫大的希望,却突然自杀了,不是天塌地陷的感觉是什么?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情正是这样:他的三个弟弟也先后失学,没有继续读书。照海子父亲的说法是,这三个孩子也很聪明,如果继续念下去,也应该能够考上大学。我从他父亲的语气中没有听到责备也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他只是在客观地叙述这件事情,但是,这是不是可以成为我们对这件事情进行判断的一个理由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海子在这里放弃了一个家庭的长子、一个可以把自己的兄弟们带出农门走向更宽广的发展天地机会,是不是一个错误,一个失职呢?继续谈下去,我们知道,他的三个弟弟,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农村劳力一样,都外出打工,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广州,一个在安大附近开书店,都还“可以”(他父亲说的),我们还开个玩笑说,开书店的这个最聪明,知道“海子”的声名是“无形资产”。“可以”,不错的,可以就行了,如果我们每个人判断自己的生活状况都能够说“可以”,那表示我们对它是满意的,也表示它是说得过去的。不错,真的不错。然后,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告诉我们:所有的出版社在出海子的诗时都会把稿费给他们,家里现在住的这座砖瓦结构的房子,还有老夫妻两个的日常生活来源,基本上都是海子的稿费。他举了例子说,2001年人民文学奖海子的诗得奖了,奖金是五千元人民币,北京的一个歌唱演员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谱成了歌,给了一千块钱,后来又想买断这首诗的版权,而老人没有同意。继续谈海子坟墓,朋友问到一件事情——来自江西的一个海子崇拜者据说在海子墓上睡了一晚上。海子父亲说这是真实的,只是那天半夜时分他们把这个人拉到屋里了。这件事突然让我想到了殉葬。殉葬是残酷的,非人道的,但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第一个殉葬者应该是出于自愿,出于崇拜,出于难-
  
   阿尔的阳光从天而降。阿尔这个地名,或许是那些“外国”的一个普通地名。但我记住了它,非常好,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这里有个人,亲手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你可以想象那个鲜血淋淋的场面,那个疯子举着自己割下的耳朵狂笑。在此之前,他总是吃不上面包,他发出真切的痛苦的饥饿的呐喊。这个人是梵高。你看过他画的向日葵吗?我看过,说实话,我不懂绘画,一点也不懂,但我却可以懂得梵高的向日葵,那是燃烧着愤怒的向日葵。我在童年时见到过许多向日葵,那时乡村的屋前屋后常种它,那时它被叫做“向阳花”,它被赋予了特别的政治意义。我当时也会画它,简单地画。那些向日葵是被强调的被突出的随处可见的东西。但我没见过梵高的那种向日葵,从来没有。后来我又看过莫耐的一幅《日出印象》(这名字应该没有记错吧)。莫耐也是特别的画家,但是,如果你看一看,你也能看得懂这画,并且被它深深吸引。我无意炫耀自己知道这两个名画家,或者有见识见过这些画。不是的。不是。我想说的是海子那些写麦子的诗。惭愧,几年之前,我不知道海子这样的一个诗人。其后,我读到了海子的诗,就是那几首写麦子的诗。我的感觉就是当初看到梵高的向日葵、莫耐的日出一样。我因此也想起一件事情来,那是多年以前,我被告之祖母病危,其时天已很晚,我骑着自行车向三十里开外的老家赶去,走到一个长长的上坡处,我下车推着走,突然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滋滋作响,就停下来问与我同行的堂兄弟,他说,这是路两边地里的麦子的声音,我们停下来继续仔细听,最后,我确定这是麦子的声音……然后,好象就是最近不久吧,我读到一篇文章,说到,一片麦地突然在某个傍晚时分发出特别的光辉来,而第二天,它被割下了——那一定是它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麦子的死亡与人的死亡是不是相同的呢?他们是否都有对死亡的判断和感受呢?我当然是指麦子。只是,我们想象起山海关那个冰冷的铁轨上,1989年3月26日,海子,聆听着火车由远而近的轰隆隆的声响,车轮的有节奏的“卡卡卡卡”时,他是否平静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车轮碾过他的胸膛,热血涌出,有咸热的感觉,如同正在灌浆的麦子,被掐破之后所涌出的那些浆汁。
   1961年里的某一天,海明威在自己的家中,用他心爱的猎枪打掉了自己的大半个脑袋。你不能不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个山顶上冻僵的狮子、《老人与海》中空手而归的桑提亚哥梦中海滩上的狮子、还有许多叫尼克或者别的名字的“硬汉”们以及海明威那句很有代表性很有个性的话叫“人可以被打败,但永远不能被打垮。”
   说真的,就在海子的墓地,我也无法解读海子的死亡。倒是坟顶上的那些茅草,在风中发出温柔的声响,是早春里的这片声响,提醒你死亡只是一种常态之下的宁静。我们一定都有过类似的体会,在我们死去的亲人身边,你觉得他(她)只是一次最深最熟的睡眠,是一个特别的宁静,而并非别的。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叫“刘胡兰”的,她面对铡刀,很从容地问道:“我咋个死法?”、海明威用猎枪打掉自己的脑袋、我们曾经见到过或者听说过的那些从容不迫的长者,在断气之前说:“我得走了。”然后是,海子,他静卧在火车铁轨上,等待着火车轨过自己胸膛……那么,你试想一下,面对死亡,你可以做得这么从容吗?换言之,你有自杀的勇气吗?我当然不是赞美自杀,我没有那么不明智。余华在《活着》的序言中说过,“活着”就是为活着本身而不是为了别的。这也意味着人生即使只剩一个简单的“活着”了,你也还必须选择它。老百姓的原话叫“宁在世上捱,不在土里埋”。——这都没有错。但是,这不是关于活着的全部内容,或者说不是关于活着的全部含义,简单的一句话,就是那句“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所以,有人说:“动身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生,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我不能不重提我们走近墓地之前,走过那个塘埂时的一些讨论:那时,海子父亲告诉我们,海子刚毕业时被分配在安徽省司法厅,或者是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但他都没有去。他认为这不是他该去的地方。如果照我们看,那些地方其实是比较理想的地方。现实地说,实事求是地说,相当不错。然后,我和朋友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那就是海子是精神的,是“非物质”的。而现实生活则相反是物质的而非精神的,海子的“错误”或者说是错位吧,在于他把现实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混为一谈了。我没有看到海子的遗书,也就无法知道他更多的想法,也许他不会说这些,他父亲说,那遗书里最重要的信息是说他自己的死与别人无关。遗书是被山东青岛的一个人拿走的,海子死去不久有一年他来海子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在海子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海子的一些书籍拿出去寄走了,后来又拿走了海子的遗书,他拿走这份遗书的目的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件事情可能与它属于同一性质:有一个自称海子“朋友”的人,要走了海子父亲的委托书,并用它拿走了日本某出版社付给海子的稿费——遗憾也就在这里,在物质层面上,人可能会是无耻的,这种无耻是一种生活在纯粹精神世界里的人无法想象的,因为西川就叮嘱过海子的父母,对待那些探询看望的人一定要客气,这些人都会是“好人”,西川当然没有料想到还有这样的两位“好人”,海子父亲的意思是,西川的叮嘱,是他相信“山东那人”的主要原因。
  
  
   说到这里,说到海子的“纯粹精神”性,我不能不想到霍金,霍金的那个关于宇宙的理论,霍金脑子里的那个“大爆炸奇点”,是不是凭空生出来的呢,我不太相信,我更觉得它是从上帝从大混沌那里得来的一个真实,接近上帝接近混沌的人,也逼近真实了。而我们不能,我们把世界看得太有序、太理性、太生硬了,也因此就远离了真实远离了本质?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设想,梵高的向日葵、莫耐的日出印象、海子的麦子连同海子的死都和霍金的“大爆炸奇点”一样接近上帝呢?——也许,这就是我们与海子的距离。这个“距离”不是简单明晰的从出生的房屋到墓地那么一段。海子是短暂的,但是,在从容淡定的时光面前,在永远宁静永远寻不到“意义”的墓地里,谁知道真正意义上的长与短?卡夫卡说:“你其实只活过几个瞬间,就是意识到存在的那几个瞬间。”
   最后,我说说那两口塘吧,离海子的墓地很近,不到二十米,普通的塘,海子父亲说就叫“山塘”——许多地方都把这种在山边的塘顺口叫做“山塘”的。从海子家到他的墓地要经过塘埂。塘里长着成片的荷,当然,现在,只能见到的是它们的枯叶,等到夏天,会开出荷花的,我当然不想牵强附会地说,这是象征着海子“出污泥而不染”,但是,这相邻的两口塘里长满了荷,而荷花历来被人们称为出污泥而不染,却都是普通的事实。海子的墓与这些荷,它们或许只是被大自然在不经意之间安排到了一起吧。他父亲说,海子小时候在这塘里钓过鱼。
   写在海子忌日3月26日前,以示崇敬之心。

(来自:海子1989 www.haizi1989.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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