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中國經歷了歷史上最大的浩劫，且長達十年之久。在那年月里，許許多多的基督徒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患難，有的甚至為主殉道。我的父母就在其中。因我父母信主的緣故，我也就成了反革命家的黑孩子。我父母被抓后，沒有人敢收留我，從此我便無家可歸，成了流浪兒，那年我才九歲。白天，我靠推板車掙一兩毛錢，晚上我露宿街頭。如果天氣不佳，或雪或雨的話，就連板車也沒得推了，我只落得個身無一文。飢寒交迫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經過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我遇到了一位六十歲的老頭，我叫他申大爺。申大爺是位虔誠的基督徒，當他發現我的情況后，他便起了憐憫心將我收留。其實，申大爺也是政府追捕對象，他剛從勞改農場跑了出來，有家歸不得，孤苦零丁。他愿收留我，問我行不行。我答應了下來，因為我看得出他是個好人。
申大爺決定去西北，因為那里的運動沒有內地這般殘酷，相對來說安全一些。西北真是貧窮，農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沒受過什么教育，他們買了簡單的農具，卻讀不懂說明書。申大爺是修理農具的一把好手。我們就一村村地走，幫農民修理農具，這樣換來吃住。因為窮，每村的農具也不多，我們得每隔一兩天就得找新的村庄，否則的話就吃了上頓沒下頓。
1970年年底的時候，有一天我們找不到活了，于是申大爺決定我們得換一個地方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全國最貧困的地區，那里沒有汽車，所以我們就走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我們找到了一家旅店，說是旅店，其實就是泥路旁的一座破泥房。泥房牆上寫著：車馬大飯店，似乎是有點名不符實。旅店是泥磚砌成，屋頂蓋著玉米杆。我們推開玉米杆門，進了車馬大飯店，進門后立即關好玉米杆門，擋住刺骨的寒風。這大飯店像是一間長方形的倉庫，里面有兩盞油燈，門口一盞，盡頭一盞。大飯店內的中間是一排馬槽。馬槽的一邊就是客旅的床位了，也就是地上鋪上了一層干草。沒有床單，沒有鋪蓋。有几塊泥磚，可當枕頭。
“車馬大飯店”不分男女，一律接待。每人五毛錢一晚。買碗面再付五毛。我們付完錢，老板娘給了我們兩塊磚頭作枕頭，然后領我們到了我們可睡的地方。不管是誰，男女老少，待遇都是一樣。馬槽的另一面給馬牛驢留的地方，馬牛驢收費也是五毛一晚，包飼料。
1970年12月的那個晚上，我和申大爺就是在車馬大飯店度過的。我們緊緊偎倚一起，互相取暖。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到了半夜，牛馬聲驚醒了我。天太冷了，我再也無法入睡。我不知不覺地想念起爸爸媽媽來，我腦海里不斷涌現出我父母被抓的情景：我爸爸被五花大綁，還挨了一頓狠揍，他癱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我媽媽被強制跪下，他們給媽媽剃了光頭，又在她臉上涂上墨水。我一邊想念著他們，我一邊在問：我爸爸媽媽在哪里？他們死了嗎？我還能再見到他們嗎？我強忍著悲痛，眼淚無聲地從臉上滾滾流淌。
我不知道申大爺這時也醒了，他感到了我的哽咽。他輕輕地握過我的小手，以此來安慰我。我們在干草上坐了起來，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申大爺想我沒有再哭了，就很關心地問我，你還想睡嗎？我回答說，我不想睡了。他輕聲地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我回答說：“不是很清楚，或許是年底了吧！”申大爺說：“沒錯，今天是12月25日，是聖誕節的凌晨了，今天是耶穌的誕辰日。”他繼續解釋道：“但是，你知道耶穌在被釘十字架前他所受的折磨嗎？”他好像是在說他知道我正在想我的父母在被帶走前所受的折磨。申大爺背了一段經文：“他們給他脫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紅色袍子，用荊棘編作冠冕，戴在他頭上，拿一根葦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戲弄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臉上，拿葦子打他的頭”（太27：28/30）。申大爺背這段經文時，我的心開始溶化。從我父母所遭受的折磨，我在想象著耶穌──我的主，在走向十字架前所遭受的折磨，以及他獻身時的情形。申大爺還在敘說：“那些士兵用梭鏢刺穿了耶穌的肋骨，血一下就涌流出來。”我當時感到就好像是我的胸被刺透了一樣，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到：“耶穌，我爸爸媽媽的主，申大爺的主，也是我的主。”東方開始露出晨曦，申大爺輕微的聲音，交織著鄰人的酣睡聲和牛馬的嚼草聲，那一夜真是寂靜和寒冷啊。過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有多久，申大爺開始唱了起來：“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
那一夜后，許多年過去了，但對我來說，就仿佛如昨天一般。我能感到申大爺就在我身旁，我還能聽到他在唱平安夜。我還能記得申大爺在給我講耶穌誕生的故事：
貧窮的木匠約瑟和馬利亞從拿撒勒去伯利恆登記戶口，他們走了三百里路，那路途辛苦著呢，因為馬利亞有身孕了。他們相當的窮，所以他們付不起住像樣一點的旅店，那一夜，耶穌就誕生在一個像“車馬大飯店”的地方，就是申大爺和我所呆的地方。在馬槽的一邊，的的確確是牛、驢子。在那個冰冷的馬房里，除了牲畜，就是牛糞驢糞。馬槽是唯一還算干淨的地方。馬槽的下面很是潮濕，且氣味刺鼻。嬰兒放在馬槽上，也可避免大人的擠碰。馬槽是安睡嬰孩最好的地方。就在那夜，上帝的獨生子，人類的仆人，耶穌誕生了。聖經說到耶穌時寫到：“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就在那夜，在那個貧寒的地方，在那個離各各他不是很遠的地方，我們的主耶穌誕生了。三十三年后，他被挂在了木頭上。
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沒有聖誕老人，沒有閃閃的燈光，沒有聖誕樹，沒有聖誕派對，沒有闔家團聚，有的只是嚴寒，寂靜，聖潔。
（王文中：大學畢業后，曾作編輯。80年代去美國留學，90年代放棄了美國優裕的生活回到祖國，目前只身一人在西部山區做主的工作。）
